骨科研究者

血囚

夷吾x秦穆夫人

血囚

当马蹄与车轮声碾过稀疏的芳草,秦国已传遍了获胜的歌谣时,秦君夫人在高台上闭眼凝思,平静得和死人一样。高高的柴薪是樊篱,那里是只属于她的异界,没有战争与利益,只有回忆的无尽悲伤。

出嫁时,伯姬并没有流下过眼泪。她没有期待的喜悦:她的弟弟一年前自缢而死;她又不过分地悲伤,因为她早已目睹母亲与胞弟的早亡。她僵着脸,心里默念史苏的卜言,回望年迈的父亲、妖冶的骊姬与垂首的史苏。

骊姬目送伯姬远行,终是松了一口气。伯姬的面孔虽然美丽,却总不免让她想到白日的申生与夜晚的齐姜。申生死后,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如骊姬的谎言一般化身梦魇纠缠着她。她不能更肯定那就是齐姜了:她的年龄与申生、伯姬相仿,但脸色苍白,眼中更有泪光闪烁。接着便有迷雾横亘在她们之间了;骊姬每晚都是闻着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的腥咸气味醒来的。身旁的男人睡得依旧像个婴儿,骊姬自嘲地披起衣裳,蹑足去见了优施。

于是便有了伯姬的出嫁,便有了出嫁前日的谈话。国君心不在焉。他可能是在想陪嫁的虞国俘虏,也有可能是在想下一个征讨目标,总之,他不似一个父亲应有的样子,反倒如平常一样,冷漠、出神,偶尔的瞥视也只不过流露出对待已售商品的怜悯或是惋惜。伯姬没怎么继承父亲的容貌,此时又把脸绷成画的平静,使得席间三人完全不似一家人。要从噩梦中解放的喜悦与好奇终于压倒了骊姬引以为傲的心计。她身子前倾,目光是威胁与求知的火焰:“出嫁之日,女子本应该高兴,可你为何一言不发,如此平静呢?”

伯姬收回不被察觉的、同样是瞥视的眼神,一字一句地回答得意到失态的骊姬:“罪臣之姊未受株连,还可嫁一国之君,所以喜;远离家乡,不见父母,所以忧。臣女又悲又喜,实在是不知做什么表情好。”

 

伯姬一下被婴孩的啼哭惊醒。她和她的四个孩子在高台上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了。他们是秦君的子嗣,不曾挨过一次饿,自然也不识人心。高贵的母亲要他们上高台,他们便上了。但哪怕哭声足以传到台下,素白的丧服被薪柴蹭染,她依然不理会自己的子女,兀自在眼睑的庇佑下逃回五年前的过往、十年前的曾经。若不是她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,四个子女中最有见识的简都会慌张得从高台坠落。

可是释放晋侯、释放夷吾的承诺还没有传来。这并没有出乎伯姬的预料。她的夫君,雄心勃勃的秦君任好,岂愿受制于妇人之言?所以她只好当一个疯狂的赌徒,用秦晋这段不祝福的婚姻的四个苦果作筹码,正大光明地用性命威胁她的夫君。义正言辞地说出“不愿两家兵戎相见”确是太累,伯姬放出狂言之后就瘫在高台上,等待任好的让步。

任好是一个贤明的国君。他总会召集他的大臣,一个个垂询见解,再做决定。议事的过程通常十分漫长,在伯姬想要面见他时尤为漫长。孩子们依偎着睡着了,宫人这才送来国君的口谕。

待到孩子们都安顿好,伯姬立马踏上面见任好的旅途。

她大步走进殿中。她衣裙带起的风甚至可以将蜡烛熄灭,秦君却非要装作听不见。他愈发大声地说道:“这次的胜利并非寡人的功劳,是上天见不得无德之人,才给他降下了这样的灾祸。夷吾仁义不施,如何待我秦国自不必说;亦不守孝悌之道,迫害诸公子,烝于贾君。但他毕竟贵为晋君,也有夫人求情,就算为秦国考虑,也不应过分苛刻。寡人已将其安置于灵台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直勾勾盯着高傲的伯姬:“还请夫人不要担心。”

与任好相反,伯姬的目光游移不定,从任好到公子絷、子桑,再到丕豹、百里奚,又回到任好身上。她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,任好也未责备她无礼。比起责让矜傲的夫人,他更愿意听群臣献策,更在意怎样剽掠晋国。

于是,整座宫殿便没有一个人注意伯姬了。得到了任好的保证,伯姬想着,夷吾到底还是不会死,而她,此时也终于能再见晋国——即使只是个俘虏。她吩咐下人备好车马,迫不及待地融入到黑暗中。

登上马车的时候,伯姬简单的发髻已经有些凌乱了。七月与奔跑酿成汗水,将柴灰、白麻、肌肤乱糟糟揉作一团。她从未这样奔跑。无论是兄弟受害、新婚之夜,还是夷吾归国,她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座泥像,甘心受着过去来自君父,现在来自夫君的禁锢。直到韩地的雷与火将泥壳劈裂,直露出一颗空荡荡的心来。她非见夷吾不可:这份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他们才能共享。

 

此刻夷吾仍不愿脱去身上鲜红的战袍。他侧躺榻上,和衣而睡。他尝试着回忆曾经的卜辞,可除了“为嬴败姬”这一句,他什么也想不起,所以他只好想想今日登上高台的秦国夫人,他的姐姐。流亡的重耳,低贱的贾君,阴魂不散的共太子,一切都好像与这位十年不见的姐姐联系起来了。不对,是五年不见。上次见面时,他还是秦国的贵客,伯姬也配合他上演了一出姐弟情深的戏码,谆谆叮嘱他善待兄嫂。可他回国就忘了。连同秦国的恩惠,割地的承诺一起。夷吾这个人,向来是健忘的。

兴许是夫人以死相逼的缘故,夷吾在灵台的住宿没有那么不堪。无端地,他嗅到了半空中的灰。他起初以为那是韩原的灰烬裹挟着吵闹的战鼓声,穿越百里涌进他的脑子,但须臾之间,幻觉又烟消云散,只剩一声声指节与门扉的碰撞声。

夷吾站到了门前。他似乎是知道了门外来客是谁,所以他不理不睬,俯下身妄图目测出木门转瞬即逝的变形弧度。叩门声不响,却坚持了很久。夷吾一边沉浸在焦急他人的控制游戏中,一边却被双手出卖,推开了木门。

门外的女子全身雪白,只有发红的指关节有些活人的色彩。她的脸能让人想起秦地的寒冬。她的眼神却不同,里面闪烁着渴望的商红色,和着胸口的频率跌宕起伏。

夷吾还未来得及对方才的自己嗤之以鼻就被定住了,就像他来不及思考伯姬在这个房间的原因。可他冥冥之中又知道些什么,因为他自己也快忍不住夺过伯姬还滞留在半空中的手,将她拉入屋里。于是夷吾又困惑了。他一直是怨恨齐姜高贵的子女的。正如怨恨年长的公子重耳,伪善的秦君任好那样。但此刻,他甚至想用手擦去那张肖似共太子的面容上的汗水。

没有理会迟疑的夷吾,伯姬早已坐下。她本是个狼狈的客人,此刻却如同主人用眼神发出坐下的指令。但说到底,夷吾自己也是一个狼狈的客人,连坐在他对面的秦国夫人,也只不过是一个客居十年的晋国女子。

“我会死吗?”关门声紧随其后。

“不会的。”烛火对面的女子淡淡道。火烛照得她的面孔忽明忽暗,眸中的怒意,或是轻蔑,却是在黑暗中清晰可见的。

夷吾自知说错了话,只好故作关心地追问:“你在秦国如何?”

伯姬最后一丝热情也被夷吾的伪善消磨殆尽了——她本是希冀在灵台的囚所能找到真正的“同乡”,找到可以缅怀的故乡,然而,夷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“秦国夫人”这个桎梏。她看到夷吾身上泛旧但整洁的鲜红衣袍,灯火下燃烧的是布衣的鲜血。她掷地有声地回答:“自然是好的。若不是遇饥便遭友邻攻打,我也不至于穿着丧服来见我的兄弟了。”

“这可能是我在晋国如此不顺的原因吧!”夷吾嘲讽地勾起了嘴角;他受够了秦国的欺侮。若是不能忤逆秦任好,那么在伯姬面前更不比假饰君子。他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二十年,此时掩饰实无必要。初见伯姬时的魔力正在消失,他故意用“姐姐”这个词刺激伯姬:“正是秦国的生活太过美满,晋国才会不幸。”

“使晋国不幸的原因不在上天,不在秦国,恰恰在为君者——”

“是的,”夷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“而国君最大的过错就在于不听预言劝告。”

“为君者,不报他国之恩,外交不修;不顾百姓死活,内政不治。也许你说的对,不听预言——不听劝谏确为罪过,从即位到被俘虏,你有多少次一意孤行!”

“若不是先君不听史苏之卜,若不是你嫁到秦国,我又怎会落得被姻亲俘虏!”夷吾再不顾伯姬的感受,将他心中所想痛痛快快全部吐出。

屋外忽地传来了惊雷声。窗牖也被秋风呼啸着吹开,湿冷的空气扑灭了灯火,烛泪同窗外的雨一同滴落,烫在秉烛仕女的胸口。借着转瞬即逝的闪电,伯姬再一次打量眼前这个可恨可悲可怜之人,这个硬要撕开别人的伤疤也要逃避罪责的懦夫。她痛苦地回答:“也许先君错了……”

“先君是错的,我是错的,难道你就是对的吗?你,一个多年前就被抛到秦国,出嫁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的女人,又有什么资格在晋国的国君面前指责晋国、晋国!”

“晋国,晋国……”伯姬失神地喃喃。她一直以为她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她的母国,最后却发现她从未明白过晋国。她怨恨的和来不及怨恨的,她爱的和来不及爱的人和事,都被淹没在“悠悠苍天曷其有极”的低吟浅唱中。连晋国的国君此刻也被俘虏了。救了眼前这个曾经背弃晋国百姓的人就算是拯救了晋国吗?可若连国君都不救,又怎能向母国交代?

她无可抑制地选择了哭泣。雨下得更大了。

夷吾小心地扶起被打翻的烛台。他们再看不见那摇曳的火焰了,稠密的雨幕却要将房间映成惨白。透过窗户竖竖横横的投影,他听见白衣女子抽噎,也悟到了几声言外的呜咽。

夷吾还记得上次他见到这样的情形是他刚即位的时候。申生刚刚下葬,他就将申生的遗孀贾君召进宫中。贾君没有着丧服,她穿的是夷吾特地叮嘱衣匠裁制的绛紫外衫——紫色据说是共太子生前最爱的颜色。夷吾把手放在贾姬的肩上,一层一层褪去贾姬的衣衫,就好像花瓣逐片剥落。贾姬的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,肩头却不住地颤抖。真是奇怪,夷吾心想,他的手掌明明如此温暖。

白麻缝制的衰绖,也只有在伯姬才能穿得哀而不伤。桓公的外孙女,献公的女儿,秦君的夫人,又怎是亡国的贾君所能比拟的呢?夷吾轻蔑地想起只存在于记忆中被称作小戎狐姬的母亲,同姓不蕃的诅咒,低贱的梁国女婢,预言中为臣为妾的子女。他摇一摇头,脑中的幻象便摔碎了。他确实被伯姬无可救药地吸引了,也许就像先君——他的父亲被齐姜吸引一样。他总觉得父亲深爱过齐姜,不然,怎么会在齐姜在侧的三年间从未看过自己和母亲呢?

理清思路后,夷吾压抑住欢快的脚步,一步步靠近脆弱的伯姬。即使被秦人羞辱,但假使得到了伯姬的认可,那么一切的欺凌和折辱都能被洗刷掉。用手轻轻一推,伯姬便倒在榻上,就像玉珏坠入土中,无瑕的光华也蒙上一丝阴尘。

夷吾年幼时并不如冀芮所说那般同诸公子玩耍。重耳有贤名,自然整日与贤士为伴,申生又被托付给太傅教导,夷吾只不过在母亲的冷宫中一日日地变得更加阴郁、更会隐藏。伯姬想必也不会幸福:她的宿命就像母亲一样,一出生就被刻好——那是将生命与心锯为两半,献祭给丈夫与母国的厄运。所以夷吾有时会撞见伯姬独诵《诗》,即使脸庞与泥塑无异。

伯姬抬手想用小臂遮住双目,泪水顺着太阳穴一滴滴落在榻上。她实在不愿在这个她无论原本还是现在都瞧不起的人面前露出软肋。她的耳垂传来手指拨弄发丝的触感,她的膝盖接收了晋君战袍的重量,她的脖颈也被温柔的吐息环绕。忍住泪水猛嗅,那似是嘉禾的香气是夷吾,是绛都,是她在梦中都求而不得的晋国。

她拥抱了他。

 

自夷吾归后又是一个五年。流亡十九年的公子重耳被邀请至秦国,代替逃走的公子圉,他将成为晋国的国君。任好与简父女二人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流亡公子的背影收回,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。秦君夫人闭上双眼,绝望地想:夷吾真的不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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