献公&士蔿
流水账

紫夜

1.

路门外秋风萧瑟，惨灰色的阴云与偏紫的夜空渐渐融合，消去了边界。荀息顶着寒风躬身趋步进入国君的寝殿，不料殿内浓痰般黏稠的空气一下顿住了他的脚步。绕过漆绘画屏，便可见到缠绵病榻的、晋国伟大的国君。有人将丝绵新絮轻放在病人的口鼻上方，荀息认得，那是侍奉骊姬的寺人。大约是学惯了主子的无礼，寺人只给了赶来的荀息一个责备的眼神，似是在说，你来得太晚啦。

荀息跪在地上，麻木地等待丝绵起伏的幅度一点点变小。荀息在接过国君嘱托的那一天起就有意地忽略这一时刻的到来。但诡诸终究是一个与布衣无异的凡人，他的死期潜伏着，并借由骊姬的口信，向荀息强势地宣告它的降临。

悬挂的帷幕后传来窸窣的声响，穗子无力遮掩女子鼻梁、双唇的轮廓。荀息闻声一偏头，便只有一只戎人特有的狡黠的眸子窥伺在外了。

那是骊姬。不等荀息有所反应，骊姬就举袖掩面走出帐幔，还可听见些许啜泣声——原是国君已经彻底停止了呼吸。她的步子有些踉跄，接着又踩到了下裳，一气呵成地摔倒在榻前，抽噎的声音也有着自然的起伏跌宕。除了没有眼泪，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一位贞妇了。荀息埋下头，看不清什么表情。

十几岁的太子被寺人领着进殿了。侍人尖细做作的哭声、少年稚嫩的嚎哭在昏暗的宫殿里来回碰撞，污浊的空气搅得荀息脑子昏昏的。骊姬却胜他许多倍。她见奚齐一到，就立刻停止表演，借着阴影，将手探到荀息膝盖前，攥住荀息紧握的拳头。

“国君生前托付您好生照料奚齐，若三公——”

话音未落，荀息的手腕突然被一把扼住，原本已经熟睡的死人的眼睛一下睁开。精明的女人不管死人的异常，用纤细的手指轻松撬开死人松弛的手指，改口继续方才的话题：

“先君生前托咐您好生照料奚齐，若三公子势力作乱，大夫您会怎么办？”

2.

身姿颀长的大夫伫立在刚修剪好的城墙上，他的视线穿过墙垛，迷离地指向望不见的国都。在他脚庞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砂石与枯枝。这些建筑师不屑用的废物正被国君的公子踩在脚下，痛苦的声响传入士蔿的耳中。他没有行礼，而是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启了话题：“国君委托修筑的城池已经完成。”

夷吾不作答。听到士蔿的话语，他只皱了皱眉，显然是很不满这样一句简单的问候。沙沙的脚步声蜿蜒蛇行，直至士蔿不得不抬起头直视夷吾的面孔。夷吾似乎很享受士蔿被迫的应答，即使并不出于真心，但任何士蔿不愿的行为都能让他少回想一些士蔿怠工带来的羞辱。

“大夫曾说，‘国有三公’，而您最后还是遵照国君的命令助我修葺屈城，难道您决定要侍奉我吗？”

士蔿费力地转过头，继续望向远方。他忽略了夷吾的刁难——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事之一——又说了一句无意义的台词：“国君此时在绛都，怕是和夫人一起赏景吧。”

“对啊，”夷吾讥诮道，“可惜你我都是被放逐之人，现在也只能领略寒风之美了。”

“若公子以为，三公是指曲沃，蒲，屈，那臣只能说，臣侍奉绛邑。”

这个答案并不使夷吾感到意外。对方是国君曾最为重用的功臣，若是简单向自己屈服，反会使他怀疑。明日士蔿便会离去，夷吾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次使士蔿难堪的机会。他即使被君王疏远，似乎还是忠心不变，也不肯简单地选择向任何人屈服。

“公子不妨想一下：蒲与绛比如何？绛与曲沃比如何？曲沃与翼比又如何？告辞。”

此后夷吾再也没见过士蔿，他可能孤独地死在了夜里。

3.

乌云撕裂猩红色的天幕，与无垠的原野相接是微紫的暮曙光，年轻的晋国国君的车马自两者的分界线缓缓驶来，在夕阳沉入地平线下前抵达了破败的城邑。

晋君诡诸端坐在车内，等待聚邑的城门为他而开。泥土的味道渗进马车的纹饰，是腐朽与新生的纠缠。城门的缝隙越开越大，落日越不过车马，将光线与暗影一同投射在笔直的道路上。马车沿着车道向前行驶，直至停在了分封典礼的广场前。

道路的尽头伫立着晋国的大夫。虽有燃烧的夕阳，他的面孔却只被涂上了阴影。诡诸走向地面，直勾勾地盯着向前作揖的士蔿，在他眼中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与墨色的乌云就只是漆器的墨底，毫无意义。

卫兵执戈戟侍立两旁，诡诸直直地走向广场，那里有他贪婪的亲族，整冠肃立等待他的封赏。他一把握住了士蔿的手腕，支撑不稳的身形。

桓叔、庄伯的子孙没有注意到国君的异样，富子的尸体、士蔿的言语、年轻的国君在他们眼中只相当于肥沃的封地或者是下一个昭侯。鲜红的天空已渐渐被秋风染紫，这没有让他们冷静，反而助长了贪欲。他们咧开丑陋的嘴，手臂也略微放松，仿佛要敞怀拥抱权力与尊严。只有诡诸与士蔿知道，他们只能拥抱逃不开的宿命。

诡诸攥住士蔿手腕的手有力又不乏一些慌张，维持着可笑的姿势，二人踽踽，最终抵达了预定的站位。至此，一场屠杀拉开了序幕。

箭羽在空中盛开，带倒钩的箭头没入贵族的血肉之中，养尊处优的面孔只剩下了青铜器皿兽面的夸张。卫兵们手中的戈戟真正地变为了凶器，毫不留情地刺破华丽的丝帛与脆弱的生命。更为可悲的是，贵族们平素倚重的手下们都暗藏短匕。这些刻满华美花纹的武器同廉价的箭不分先后、直接划破了曲沃贵族们的心脏，渴饮他们高贵的、桀骜不驯的鲜血。

这场屠杀一开始，诡诸就扯着士妫的袖子带他攀上城墙以防误伤。当然，居高临下的视角也是原因之一。戈、戟、箭、匕的声响隔远了自然听不真切，但若和着惨叫声与血肉的撕裂声，在习惯征战的诡诸听来，就是比天子之乐还动人的仙乐。

鲜血自伤口汩汩地流出，滴落在地上汇合又分流，仿若盘根错节的河流湖泊之网。眼前的景象惨烈不及武公伐翼的规模最小的战役的百分之一，诡诸的心脏却像是被箭射中一般被触动了。他曾有幸随武公一起攻破翼城，那里的公族子弟就是诡诸的猎物，他们惊慌地逃窜，但还是逃不过曲沃氏的狩猎。现在的诡诸，仅仅只是站立着，没有狂奔，也没有弄脏的战衣，他此刻却感受到更胜以往的悸动。他不由得更加信服他的臣子了。他转过头，细细观察身旁的士蔿，观察他是怎样的激动。没过一会儿，他又放弃了。因为他意识到这不过是执镜自照：他们连黏附在太阳穴的汗珠都一样大。

屠杀终于停止。地面被介于红黑之间的暧昧色彩掩盖，又混杂了一些夜空的深紫。月色溶于血色，星光黯淡，这不纯粹的夜空是桓庄之族的棺盖，它见证了他们的死亡，见证了诡诸、士蔿的死亡，并在三百年后，见证了晋的死亡。